SEE YOU SOON

前文：1 2 3~4 5

——

鸣笛声在耳畔混成尖锐的一片。有些东西正在迅速流失、分离，这速度还在变快。在留下来的那道越来越开阔的裂痕中，李泽言看见幻象。

这不是他自己的记忆，他的神经上连接着纤细的导管。导管通往皮肤之外。疼痛和恐慌，如此发自内心的畏怖也不是他的情绪。他人的记忆涌了进来。裂痕里的景象多少有些熟悉。他造访过这个地方。在几年前，追踪作为敌人的许墨的时候。

白色记忆冰凉地流淌，这儿是BS的实验室。记忆的主人躺在容器中。

幻象消失了。

李泽言的意识回到躁烈的车祸现场。警服从街道上一闪而过。暂时还没人发现他藏在这里。一地碎片，所有人围着那辆报废的空车钻研乾坤。

痛苦持续的时间久了，多少能从中挣扎出一点儿清醒。可他还是没能等到魏谦。

时间再度停止。

这一回，不是李泽言发动能力的结果。他动也不能动，何况，evol正在从他身上迅速地衰退，它不会回来了。

如同这些走丢的东西最后一次呐喊，他抬起眼睛。面前那个定格的浮雕似的世界里，安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永恒。蓦然之间，他心里泛起一种纯粹的遗憾，没有和许多东西好好告别。

他等待着对手出现。

一个纤细的人影走过来，脚步空空，将浮雕的裂隙掩在背后。他认出她的面容，是刚才那名在走廊上撞到他的女员工，她甚至还穿着工作服。

她的身体泛着微光。空气急速地奔涌过去，附着在她的肌肤表面。evol的声音，不情愿的，难以自控的。他想起她撞到自己时，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双手。

李泽言弄明白了。

“你能吸收别人的evol。”

他的声音极力寻找着力量。人类的力量。

“总裁，你像传闻中一样敏锐。”女孩回答。

现在他知道许墨说的evol变异因何而起了。

“你的目的是什么？”

“我想，在这个处境下，你没有资格对我提问。”女孩说，“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：交出你这些年跟踪的所有Evoler的名单，或者不为人知地死在这儿。除了你的助理，没人证明你在现场存在过。你想他一个普通人，怎么去面对警察的盘问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，毕竟你已经看不到了嘛。”

李泽言望着她，说：“Evoler的名单，BS拥有的比我手上的更完整。”

女孩面露惊讶和厌恶：“你怎么知道我是BS的？”

本来不确定，这下确定了。李泽言心想。

“所以，BS被特警毁灭后，你们失去了名单。不仅如此，你们什么都没了。你怎么逃出来的？”

“我刚才说了，你没资格提问！”

女孩忽然发怒。她绷紧身体上前，抓起李泽言的领子。她离得很近，刘海下有双失去光泽的漂亮眼睛。李泽言看到她脖子上的针孔，密密麻麻，一直顺着血管延伸到脑后，血管早已突起。她又被evol保护着，强烈的evol令李泽言浑身僵硬。痛苦再度穿透他的身体，钉入骨髓。

女孩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。她的体温，竟然同许墨很像。

大脑也要被劈裂了。

“疼吗？”女孩问，“总裁，你真好看。如果我是个普通人，我就会喜欢你。人见人爱的英雄……”

“你本来就是普通人。”李泽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，“要不要试试？”

“别想哄我！”

她举起手，打算给他一记耳光，却没成功，手腕停在半空中。男人的手攥着她的手臂，即便他是这样的状态，她依然没有力量同他抗衡。她惊奇，畏惧，难以相信：“怎么可能，你的evol应该已经衰退——”

“这不是evol，小妹妹……”李泽言轻声说。

她瞪着他。

“可你显然不知道Evoler碰我会有什么后果。”

女孩抓住攥着自己小臂的手。肌肤相触之时，幻觉再次出现，李泽言又一次面对着从天花两侧落下来的纤细导管。

也许这是她没意识到的失误。她的能力太过强大，无法完全掌控。在她吸收李泽言evol的时候，她的记忆流进李泽言的脑海。

他甚至在那份记忆里看见许墨。

许墨安静地站在白色实验室的中央，按部就班地处置容器中的实验体们。他以对待自己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人。女孩正是受害者之一。她畏缩，恐惧着许墨的逼近。他是一柄将仇恨和悲伤隐藏起来的兵器。

李泽言凝视着那个许墨，他早就知道许墨是这个模样。但以另外的方式目击，是不同的。

许墨也看到了他。

在车祸现场，女孩匆匆离开昏迷的李泽言，对另一个人下令。

“把他带走。”

世界依然如雕塑般暂停，无人知晓裂缝中发生的故事。

 

许墨的心脏一阵刺痛。

星光刺在夜的天幕上，他在这条街中央游荡。这是个陷阱，或者一个悲剧，已经不重要。他闻到过去的气味。就这一条，足以唤醒他全部的自嘲，和对自己的厌倦。

这些天来，他跟着特警调查，看到那些染疾的Evoler一个个被隔离在医院，求救、挣扎。有的人紧闭双眼，不愿睁开，不想透过一扇扇封闭的玻璃同外界交换半寸目光；有的人心存愤怒，与之斗争；有的人很快死去。特警对此一头雾水、束手无策。可许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，病人的症状，他太过熟悉。

罪魁祸首，是有凶手强制剥离、夺取了他们的evol，他们的身体因此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和变异反应。许墨明白那是什么滋味。他就是第一个受害者，并且，咎由自取。

“怎么办？”特警Y问。

“有药物能稍作缓解，不过到了这个程度，已经不顶大用。而且短时间内，无法生产出足够的量。”

“没办法了么？”

他把一瓶药放在Y手中。

“每个人喂两片，加注射止痛，情况有所好转的，看情况继续定期给药。没用的，就不用再给了。”

“只有这样？”

“失去了身体一度赖以生存的部分，是否还能活下来，要看个人的意志。”许墨冷淡地说，“即便活下来了，也有人将会在未来死于不同进程的精神衰竭。”

“个人意志，然后，一点点运气，适应作为普通人的存在，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。他们每个人都得面临这个课题。”许墨转过身去，问Y，“对你们来说，evol消失，是好是坏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Y回答，“你要是思考，就干不下去警察了。对你来说也同理吧，许教授。”

“可能吧。”

Y看着许墨，问：“你的evol也被夺走了，是不是？你是怎么活下来的？”

“阎王不收我。”许墨说。

他只身离开医院。

 

阎王当然不收他。

他告诉李泽言，自己的evol曾被BS回收，可他没说过那是个怎样的过程。他的evol，是被人夺走的。

当时，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剧烈的反应。许墨大概有许多次想过，还是死了痛快。可断断续续的记忆里，他总是能睁开眼睛。到后来，许墨受够了这种折磨，他想他的身体和敌人之间必定要有一个胜者。大不了就是死，可要是没死，就得赢。

他在意识清醒时思考。他思忖，想解决evol衰竭带来的症状，要么阻断疼痛，要么让身体相信evol仍然存在的假象。也许有朝一日，身体最终能接受自己已经报废的现实。两条路他都得走。他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研究计划。

许墨先给自己用了大剂量的镇痛，用以提高研究效率。这很管用——当你不在乎实验体死活的时候，你下手就痛快多了。他利用BS提取的evol数据制造药物，使用那些死去的实验体身上残存的evol作为模板，不眠不休地花了数个月。他得到最初的一瓶药。

他搬到了小巷子里，假借开诊所的名义修正配方。每每有走投无路的Evoler因为各种毛病求助于他，他在治疗的同时，背地里采集他们的数据和细胞。一定时间过后，就把药片给他们服用。到了这份上，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已经不对他的良心构成谴责。

完成配方前后花了一年。然后，许墨收手了。

平静的时光，常常令人产生生命不过如此的幻觉。直到李泽言在他的生命里再次出现，将这种平静打破。

难道他能够肖想好的日子吗？不，面前的景象就告诉他真实所在。他的身份，他的过去，他的永不止息的罪恶。Evol是不会无缘无故被夺取的。今天在这儿，他足以推断出在事件的背后，有人在对Evoler展开虐杀。谁有这样的能力，难道他猜不出？

寂静的街角，一个人影缓缓走来。

瘦削的影子拖得很长。在暗淡的星光下，来人的步伐如此萧索、懒散。许墨就在这儿等他。他一定会来。许墨在等一个迟早降临的审判。

他的心情忽然轻松了。从没有哪种状态，有死心这么轻松。

来人的面容极度苍白，连头发也是白色的。他的身体在实验过程中发生了某种障碍，此后难以再合成黑色素，形成了类似白化病的症状。许墨还记得，他的虹膜随着时间过去慢慢变淡，变红。他的嘴唇苍白无力，不愿意再面对镜子。

“702，果然是你。”许墨淡淡地说，“701在哪里？”

“在恋语市。”702回答，他的声音在胸腔里隆隆地回响，“进行我们的‘事业’。”

“是吗。”许墨微笑，“以前的我也许会说，很高兴你们还活着。”

“现在呢？”

许墨转过身，对着这个男人。

“我有的选吗？”许墨问。

“没有。”702道，“交出你手上的Evoler名单，回去继续研究。”

“否则？”

“否则，我让701杀死李泽言。”

他的声音如此肯定。真正胜券在握的人，不给人留下任何余地。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