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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魏谦把一叠药物检验报告放在李泽言的桌上。走之前,他瞧了李泽言一眼。
“总裁,你脸色不太好。”
“是吗?”李泽言漫不经心地问。
他不需要回应。魏谦问候一声,离开了。
李泽言把玩着手中的药瓶,翻开报告,一页一页地读下去。他拧开那瓶子,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。第一次用药的那个夜晚,他的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甜味。后来兑酒喝,就没了味道。第二晚是有酒劲儿,酒是绝佳的借口。许墨后背贴着墙,李泽言的体表洋溢着那街边医生凉的体温。
在近的地方看许墨,他越来越陌生。
——“你有没有真的认识过我?”
李泽言对写着“未知成分,无法得出有效检测结果”那一行注视许久,不太惊讶。
他一直都像调查对手、敌人一般调查许墨。许墨不擅长撒谎。不值得撒谎,因此学不会。他说不能复制,就是不能复制。李泽言没法再生产他的这瓶药。药,有吃完的一天。
他驱车离开公司,开到诊所。一小时的车程,这一回,许墨不在。
第二天,李泽言换更晚的时间,开到小巷。灯熄灭着,诊所里还是没人。隔着玻璃,看到那扇白色的垂帘,前后空空如也。
又过了几天,李泽言的车停在诊所门口。那辆车在巷前,从傍晚站到天亮。太阳升起,朝霞淡淡的颜色覆在云上。刷白漆的大门始终未动,灰泥抹的石阶一层老土。尘埃凝固,静止不动。
李泽言暴躁地踩下油门,背向日出离去。发动机的“梆梆”声击破了平静的巷道,有人伸出脑袋来骂他,脏话连绵不绝。
他头痛得厉害,塞一片药进嘴,它化得很快。这东西填补上了某个洞,然后呢?他对实情一无所知,知情的人玩儿起了消失。这就是他耗了一夜的全部理由。没错,难道他想在这儿睡个好觉?
第四次造访,李泽言打算直接撬诊所的门。
他刚下车,那扇门就开了。锁头开启的咔哒声惊飞了停在招牌上的麻雀。
许墨出来倒垃圾。
他左右手抓着几个鼓囊囊的塑料袋,踩起公共垃圾箱的桶盖,扔进去两口袋碎纸机留下的纸屑。另有一些处理过的实验残渣,他把那些黑乎乎的玩意儿扎在一起,一并丢进去了。
阳光刚从树梢露头,懒洋洋地吹拂着巷子里的尘土。许墨掸掸手,转回身,灰色睡裤的系带耷拉在腿上。他看见李泽言,也不显得惊讶。
“有事?”许墨问。
门关上了。
“正好做个检查。”许墨事不关己地说。
他卷起袖子,洗手消毒。半寸阳光在面盆上垂着。
李泽言重新评估着这一切。这个壳子似的房间,躲在壳子里头的人。他听见水声,但没有越过垂帘的界限。许墨手上拿着毛巾走出来,然后戴上橡胶手套。
“检查什么?”
“别动。”
他抓住李泽言的手腕,用酒精擦他的手背,一股淡淡的气味。
李泽言用力抽回手。
“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。”李泽言说,“解释清楚理由再做事,基本道德,懂不懂?”
“血检。我怀疑你的evol在变异。”许墨重新抓过他的手臂。
“证据?”
“头痛。”
“头痛而已。”
“你要更多的证据,就等检验结果。理由充分了么,李总?”
“吃的是什么药?”
许墨不回答这一条。
“自制的,你清楚一般手段检验不出它的成分。你的药针对什么?”李泽言继续问。
“evol变异引发的神经系统问题。”
“假设你荒唐的假设是实情,你自己的evol变出什么花样——”
“——我没有evol了。”许墨打断了他。
“胡说。”
许墨注视着针管,看着它刺入李泽言的血管,好像那个无聊的过程能引发他全部的兴趣。相对的,他的语调机械而无趣。
“在我失败以后,作为惩罚,它们被回收。你觉得被改造注入evol,再被回收,是个什么过程,李泽言?想怎么说都行,反正在你面前的,只是一个废人。”
血液流入针管。
李泽言有半晌不知道说什么,应该质疑许墨的话的真实性,不过他没开口。许墨取走他要的血样,回到垂帘背后,捣鼓那管血。没有机器的声音,有的只是工具之间叮叮碰撞的脆响和电脑键盘音。李泽言一个人坐在床上。设备在自己干活,许墨这个人压根儿不存在。
垃圾桶里遗弃着一双橡胶手套。
过去了多久?一小时或更长。帘幕后的背影没有移动。直到打印机嗡嗡作响,那影子才抬起半个脑袋。
坐椅挪动,许墨拿着两张打印纸出来,纸还是热的。
“第一张是你的,第二张是另一个样本。自己看。”
李泽言接过报告,扫了一眼。数据上,两者呈现出大体吻合的方向,不过后者的偏差值是他自己的数倍。
“这是谁的?”
他已经有了答案。
“我的。”许墨说。
李泽言捏紧了手里的报告。
许墨有一个很坏的预感。
他靠墙站着,想起自己被绑在实验台上,总是清晰地感受着颈部血管的躁动,回忆使他头脑发冷。
“随着时间发展,它会变得更坏,是不是?”李泽言问。
“不。如果没有更多外力刺激,它会消失。”
“意思是,你觉得我还能好。”
“我更关心引发你的变异的诱因。如果诱因始终存在,你好不了。”
“既然你的evol已经消失,为什么神经问题还存在,你依旧是个不睡觉的人?”
“可能是永久性损伤吧。”许墨淡淡地说。
李泽言有许多疑问,他想,不把每个疑问搞清楚,李泽言不会罢休。可他的那些疑问,多半都无关紧要。许墨也有一堆疑问,他自己的疑问,主要关于李泽言。
对一个Evoler,偶有一点儿小毛病是正常的。他以为一时的神经紊乱是李泽言头痛的原因。直到上一次扫描李泽言的脑部,许墨在里面发现了与自己被收回evol时类似的反应。这促使他花功夫取回自己的血检报告,并且对李泽言做同样的检验。
有什么在李泽言周围发生了。许墨如此在意这件事,令他在晦暗的时光中早已迟钝了的弦忽然紧绷,几乎到了令人不适的程度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
他听见李泽言问,回过神。
“没什么。”许墨避开他的视线。
李泽言没有揭穿这显而易见的搪塞。
“出去喝一杯。”李泽言说。
4
夜晚开始了。
过了湖面第一个狭小的隘口,人行道变得宽阔,林立的酒吧消失,空气随湖面结冰,路灯暗淡。只有月色变得少许嘹亮,悬在空无一物的天顶。
许墨买了两瓶酒。回来的时候,李泽言正靠在栏杆上。许墨听见了本能的声音。他总是被迫同自己迟钝的感官对话。在他难以捕捉情绪和色彩的年代,本能尚且常常像一头困兽,何况现在?
他不喜欢这样。他舒适地留在那间小诊所里很久了。时间长了会觉得,它与实验室没什么不同。生活也没什么不同,到了夜晚,他做同以前一样的事。他就应该停在那里,继续放逐、囚禁自己。——如果这能让他在良心上好过一点儿。
李泽言把一切都打乱了。
他开了瓶,把酒递给李泽言。他的手在瓶子上多握了一会儿才松开。
几口酒下肚,紧绷的喉咙沉了下去。
“你过得还行,是吗?”李泽言问。
“比从前好。”
“从前?”李泽言发出一声轻笑,“你就是个混蛋。伤害别人,伤害自己,伤害自己爱的人……”
许墨沉默不语。
“我说错了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打算在巷子里躲一辈子?”
许墨怔了一会儿,问:“不想跑穷乡僻壤来找我?”
李泽言一挑眉毛:“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”
好问题。
冰面上的灯笼泛着红晕。
许墨说:“你还想她吗。”
他说的是Queen。
“有时候想。”李泽言答。
“小时候,她救过我。再找到她,我不想让她受任何伤害。她大概以为,我们之间是这种恩情,事实也如此结束。她有没有受到evol变异的影响?”
“如果有,你会不知道?”
“我没再调查她。”李泽言说。
“放心,”许墨看着摇晃的灯笼,“她是个聪明人。比我们这些家伙聪明得多。”
李泽言展开一个自嘲的微笑。
有段时间,许墨渴望拥抱她。渴望她的身体和内心,全部一切。
那会儿已经迟了,他坐在房间里,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。这双带血的手,只会给她带来伤害。何况,他不是个完全的人。他已经消耗透了自己,无法再消耗另一个人的生活。点到即止,触不可及。
但人是这样的生物,总是被迫正视自己的欲望,被迫面对本能的野兽。假如足够敏锐,第二次面临同样的境况,就会好过一些。
“我想要今天的出诊费。”许墨说。
“你说了不收费。”
“那是上次。”
“你爱怎么说。你说你不收费,我听见了。”
“我还说了让你把拿走的一切还回来。”
许墨侧过身,对着李泽言。背后几百米远的地方很热闹,他庆幸这儿没有人。他按着李泽言的后脑勺吻他,新鲜的啤酒气息掠过他的嘴唇。李泽言适时把他推开了。
“差不多得了。”李泽言说。
“这么讨厌被人占便宜?”
“不,”李泽言回答,“是不能原谅你。”
许墨苦笑。
“我以为,你这几回跑过来,等过我一晚上,总有那么点儿喜欢我。”
“谁告诉你的?”
“邻居。”
李泽言摇摇手里的酒瓶,已经空了。
“这是真的。”他说,“只是闹不明白为什么。”
“人真奇怪,”许墨道,“有情绪,有感觉,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房间很热。灯黑着,湖面上飘过来几片微弱的光。
许墨解开李泽言的衬衫,吻他,抱着他跌在床上,顺着他的脊柱向下抚摸。他的身躯饱满,温暖的体温在皮肤之下流动,许墨从鼻尖紧贴、嘴唇吻过的地方摄取着某种他渴望已久的气息。与这份温暖相对,他知道自己很硬,它的意味却不能准确地传递进他的神经系统;他还知道李泽言对他的反应有所疑惑,他也不能解答。他的脑袋写满知识,身体却是一部天书。
他缓慢地顶进去,听见李泽言喉咙里传出的呼吸。
“听我说,”许墨嗓子发干,“要是有什么想要的,你得告诉我。”
李泽言的额头因为最初的痛苦和压迫渗出汗水,他注视着许墨近在咫尺的面容,许墨的双眼不会撒谎,有所图的眼睛才撒谎。李泽言问:“你连自己也感觉不到?”
“不碍事,”许墨说,“该用的都能用。”
这对许墨来说完全是旁的含义。稍晚时分,他倒在李泽言身上,胸膛贴着胸膛。他喜欢从李泽言身体深处传出来的热。李泽言神情复杂地看着他。他们觉得疲倦,疲倦却截然不同。
许墨翻过身,垂下手,在地上的衣服里摸了一会儿,摸出另一瓶药,倒了三片吞下。
“把你和BS那些人的秘密都讲出来,全部。”李泽言干哑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头顶传来,“这是在一起的条件。”
“在一起?”许墨吃惊地抬头。
“怎么,没兴趣?难不成,你真认为我欠你的?”
震惊只有一瞬间,然后,许墨恢复了平静。
“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不知道你要跟谁在一起。”他道,倒在枕头上。
“你质疑我?”
“是我不配被原谅。”
许墨盯着天花板。
“你真可笑。”李泽言说,“不可能永远一个人解决问题。”
“那就是研究工作者的生活。”许墨回答。
李泽言不以为然。
夜深了,许墨注视着李泽言入睡。
他不想动,哪儿也不想去。枕着双手,听着李泽言的呼吸。睡眠竟然是离他这么近的一件事,他为这毗邻湖畔的房间感到不可思议。正因如此——正因如此,他不能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在李泽言身上重复。如果这是他依然存在的生命仅剩的意义,那么他就会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站出来。
阻止BS卷土重来的任何可能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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