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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星期后，许墨在大雾缭绕的夜晚翻书。灯影混成糊的一片，照不到穿巷而来的车的轮廓。许墨抬起头，半晌，起身打开诊所的门。

“你给我吃了什么？”李泽言见面就问。

他穿的远比之前隆重，身上带着酒气，是从场子出来的。守在巷口，那笔直而怪异的模样惹人发笑。不知道的，还以为他输了个精光，又来找冤家讨债。

许墨说：“药。”

“什么药？”

“你有什么问题？”

“我现在头痛。”李泽言板着脸。

“算算也差不多日子了。我是买一送一。”许墨回答，“买三天，送三天。”

“看来不管是什么东西，代谢周期都是一周。”

“李总，”许墨注视着他，“你还没结账。”

“我现在来结了。”李泽言说，“连今天的一起算。”

“一起算？我觉得你算不起。”

许墨拉上外套，反身锁门，走进大雾。

李泽言挑起眉毛，在半步远的地方看着他。

许墨说：“不用进去了，找地方喝一杯。”

反正就是片药。

 

许墨有时候会想起Queen，那个女孩。她在远方拥有幸福。他从小四处听人闲聊，陌生人的喜怒哀乐、家长里短，听多了实在单调无趣。听到后来，却反常地刺痛。——当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拥有那些东西的时候，这种刺痛就像针扎一般，无法回避。

世界是公平的。

是否被利用也好，他毕竟曾做了伤害她的事。李泽言与许墨为敌，是为了保护Queen。李泽言撤资，花了大力气揭露研究资金的异常流向和实验本身的犯罪行为，令许墨不仅研究报废，为人也无处立足，不得不孤注一掷。那些，是对当时在许墨背后势力的沉重打击。他们做的那些关于evol的反人伦实验就此灰飞烟灭。

论战斗，不论台面上还是台面下，李泽言都是一把好手。他和李泽言之间的胜负关系清晰无疑，道德海拔更是高下立判。

世界又是不公平的。

李泽言没能和Queen双宿双飞。几年过去，还不得不求助于许墨。英雄与罪犯凭什么坐在一块儿，一言不发？许墨将黄豆大小的药片扔进李泽言的杯子。药片飞快地化掉了，在红褐色的酒里化成一串泡沫，没有留下痕迹。

李泽言一口一口地喝着，等着血管静下来。

“把你那瓶药卖给我。”他说，“开个价。”

“不卖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处方药中的处方药，危险物品。”许墨说，“必须在我本人的监督下，严格控制用量。”

“少来。”

他当然唬不住李泽言。

“你怕我照方抓药，毁你的生意？”

“不怕。”许墨说，“你做不到。”

李泽言瞥了他一眼。

“我就一瓶。”许墨晃着杯子里的冰块，“给了你，我吃什么？”

“你头痛？”

许墨沉默了一会儿，酒吧里的小乐队唱完了两首歌，最后他说。

“我还没感受过头痛的滋味。”

小乐队下台。舞池清空，音乐骤然加快。

“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？”李泽言问。

许墨笑道：“你知道我的一晚上有多长吗？”

 

李泽言觉得自己中了个圈套。

他已经意识到，自己染上了一种毛病，要靠吃药来缓解。而这种疗法，八成治标不治本。但许墨不一定是在害他。这回，李泽言亲眼看见许墨自己往酒里加了三片药，一口喝干。这是不是evol持有者的通病？许墨这样已经有几个月，或者，几年了？

关于这件事的疑问夺走了李泽言全部的注意力。察觉到的时候，他已经在观察许墨。许墨和每个来找他喝酒的人谈笑风生。他讲话慢悠悠的，从来不着急。没必要赶时间回家，也不会疲倦、不用睡觉。他喝烈酒，却不醉。他不是正常人。

这是许墨的老底，李泽言翻过。

许墨自己就是个evol实验体，加害人，也是受害者。他的身上有多种evol，神经系统十分混乱，实验甚至夺取了他的五感。某种意义上——他是个人造出的怪物。

李泽言早就知道这些。他对许墨的生活没兴趣。理应如此。

许墨对他说：“听说你很会跳舞。”

“那又怎样？”

许墨指指舞池。

“没兴趣。”李泽言答。

“是吗？我有兴趣。”

许墨拉着搭讪的女孩走进灯光里。女孩喝醉了，醉意没有减损她肢体的柔软和灵活。许墨笑吟吟地望着她，她很兴奋，说了很多话。他们在舞池里前后移动，旋转。她在那儿发泄，他却没什么可发泄的。李泽言恍惚以为，这女孩儿的面容有些像Queen。

他有点儿醉了。醉了以后，每个女孩儿都像Queen。

他尽力保护好她，那已经是过去的事。

他困意连绵地靠在吧台上，视野昏暗不明。他断片儿了，醒的时候坐在车里。旁的人在开他的车，车子一路穿过高架桥，窗缝中挤进来的风呼呼地灌进领子。他脖子不舒服，扭松领带。他想，大雾里头，这车开得有点儿快。

就像司机不需要眼睛来辨认路况。

他回到那间小诊所的单人床上，天花板还是空白而单调。一个仪器似的玩意绕着他的脑袋扫了两圈。这才像间医院，他想。

有个问题，从刚才开始盘桓在李泽言心头。他可能喝高了，因此这个问题变得极为清晰。他是没兴趣，可不喜欢未知。特别当他必须和实验产物吃同一种药的时候。

他坐起来，令人猝不及防地把面前那家伙按在墙上。他跟他差不多高，这让他清晰地直视那家伙的眼睛。他预备看看这双眼珠子是不是晶体管做的。他离近了，对方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、呼吸清晰如流。他注视着和自己差不多的虹膜，那双没感情的眼睛里头写了点儿人类的意识。他的心“砰砰”直跳，那家伙的面容则流露着痛苦。他松开了他。

“李泽言，你想干什么？”那家伙问。

“你到底是人还是别的？”他反问。

“你试试。”对方说。

他抬起眼皮。许墨的眼珠动了动。许墨在犹豫。

犹豫？

李泽言收回手，在床尾坐下来。许墨侧过脸，好像笑了。床边的垂帘一阵摇晃，被拉开到一侧。谁也不知道他的眼睛里瞧见何物。窗外没有值得看的东西。

“我找上门来，你挺开心？”李泽言问。

“生活总有惊喜。”许墨答。

李泽言抬起手。他手上握着那瓶药——刚从许墨兜里掏出来的。

“永远别想牵着我走，特别是你。我不抢你的，我拿十片。医药公司的研究所，要多少有多少。”

许墨的神情没有波动。

“给你个建议。”许墨说，“不要动用evol。你可以整瓶拿走。”

“你吃什么？”

“我怎么可能只有一瓶？”

许墨转过身，回到他的工作台前。

李泽言的脸色一阵发青。他将药放进上衣口袋，拔脚离开。走到门口，一阵风吹来。他忽然回头。阴白的灯光里，许墨也正看着他。

“你看什么？”许墨先开口。

“一直以来，你在这里做什么？”李泽言问。

“治病救人。”

“你很奇怪。”

“一向如此。”

最后一点儿酒意，李泽言说：“你不是我知道的那个许墨。”

许墨问：“你有没有真的认识过我？”

李泽言拧起眉毛。

“我叫许墨，是个医生。”许墨道，“你可以来找我。我知道你有钱，不过，我不收费。”

说完，他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李泽言。

TBC